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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来,文艺界在浮华与萧条的岔路口走向扭曲,一面是资本横行下批量生产的工业化审美,一面是阶层压迫中日益深植的标准化思想,越来越疯狂地挤压着艺术的创作空间,统占着大众的自由意志。如今纵使林方生在世,恐也难像从前般自洽,他要么是像吴桐一般避世自乐,要么就得要再妥协一些,头再低一点,腰再弯一点,方能在这狭小而几欲窒息的文艺空间里存活下来。
于是,人们可以看到,甚或开始惋惜,像林方生这样的大师的离去,已带走了一个辉煌的艺术年代。他们一面沉浸于快节奏、碎片化产品给大脑皮层带来的多巴胺刺激,一面痛惜于那些随大师而去的经典作品——审美绝非完全主观,人总是能分出好坏的,再没有学识的人,也能从四大名着、唐诗宋词与地摊黄色杂志中辨出个好坏,尽管在实际的阅读中他们往往选择后者,那毕竟能使他们获得更直接的快乐——不必思考的快乐。
当然,人们的痛惜还在于近年来再没有了能够流传的、反复回味的文艺作品。音乐、电影、小说、散文无一幸免,就连一向居于时尚前沿的T台走秀也在千奇百怪的骂声中变得愈发保守谨慎。手机页面上一划而过的段子、神曲,大都只能存在于那一刹的流量之中,时间从不会给它们留任何薄面,被历史淘汰在今天看来也不算羞耻。
这些痛惜的人们同样痛恨着另一批人,那是一批叫嚣着他们只需要这些短平快、高刺激的娱乐品的人,他们不需要那些冗长的文字、安静的音乐去加注他们在工作中蓄存的痛苦,他们只要以娱乐为内核的文化品来抚慰被社会摧残过的心灵……他们的声音太大了,压过了那些珍惜艺术的痛惜者,以至于全社会都只充斥着对只供娱乐的文化产品的需求喊声。于是,文艺作品便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,降级为通俗白话、短小洗脑的快餐产品,并意外得到了一个“满足大众需求”的美名。
这个过程意外的顺利。只因艺术跌落神坛,恰是平民所乐见的。
所以,真正的文艺创作再难出新。
其实,何止是崭新的创作,哪怕是早已创作出来、经时间考验成为经典的文艺作品,也在日益紧缩的社会环境下被审判、阉割,把那些体现艺术精髓的人间悲苦转化为人人可喜的“正能量”,成为太平盛世里最平庸不过的一点装潢。
这绝不是笃定了艺术的内核是悲剧,只是艺术家的悲喜自由心定,如果你愿意承认艺术的内核是自由,那么就理应给予艺术家一些“独怆然而涕下”的宽容。但显然,这份“怆然”于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已过分奢侈。
纯熙问:“你回去以后,还想继续做音乐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孔安说,“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,看机会吧。”
机会,是可以创造的。纯熙在心底说。从小到大,她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,都是源于自己的亲手创造。但她却并不愿在孔安面前炫耀此事,她所有引以为豪的激情和创造,在孔安隐秘的骄傲里,都变作了庸俗的尘埃。
纯熙隐约可以猜出,孔安如今对音乐的远离,是出于对音乐的尊重。她看着台上唱歌的业余歌手们,笑道,“你还没有告诉过我,为什么去打光?真的能赚钱吗?”
孔安明白她的意思,打光确实赚不了多少钱,甚至没有这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来钱快。
况且,在纯熙看来,他还有旁人羡慕不来的本钱——以他的外表,随便拍个短视频或直播,哪怕是不动嘴,都能在物质上获得比现在优越几倍的处境。
但纯熙却想象不出,如果最初,她是在这种场合看到孔安,听到他唱这些融于嘈杂的流行曲,是否还会对他一见倾心。不是因为音乐会比酒吧驻唱高贵,而是她一向认为真正的音乐需要一种沉浸的环境,和一种沉浸的温度——这是觥筹交错、人声鼎沸的狭小酒吧给不了的专注,并且,这份专注更不可能存活于那些只被切割的、反复重复的短视频中。
孔安说:“打光是个意外,我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。”他难得会对旁人说起这些经历,心情有些复杂,犹豫片刻,又道,“我原本是为一个网剧作曲,结果投资方没看上,他们想用另一首经典老歌重新改编、翻唱,用老歌的热度引流。”
“是让你改编吗?”纯熙问。
“是。”孔安点头道,“但我觉得那首歌原来的编曲就已经是最好的了,配器、鼓点都完全符合歌曲的内核和意境,我自问没水平超越原作,就跟他们说我不会改。后来,他们找了另一家外包公司制作了新编曲,用的是电音,说实话……不太好听。”
纯熙笑了起来,孔安说话一向含蓄,他说不好听,那多半能称得上是“呕哑嘲哳难为听”了。
“后来,制作方又想让我唱……”孔安笑道,“当然,不是他们多看重我,而是我价格低,那首歌买版权就花了不少钱。”
“那你唱了吗?”纯熙问,她知道他肯定没唱,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。
“没有,我实在唱不来。”孔安说,“而且,我不喜欢唱不符合我心境的歌。”
他自嘲般地笑了笑,想起当时的导演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假清高、神经病,导演还说:“像你这么牛逼的人就应该退出音乐圈,小圈子盛不下你这座大佛!”
那时候,他就真的想着要退出音乐圈了。不知是因为对音乐热情的减退,还是因为面对大环境的无力,他再也无法像最初参加音乐比赛、与林方生侃侃而谈时那样踌躇满志了。
所以,后来的打光、剧务等零七八碎的工作,都只是他在思索退出音乐圈的过程中暂时的苟且罢了。
这样混日子的生活已经过去两年,面对未来,他依然未能寻得一个清晰的路向。
在这个本应激昂奋斗的年龄,他却任由自己放纵、毫无目标地过着消极懈怠的生活,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、符合社会期待的好青年,所以,面对纯熙那些半真半假的表白,他时常自惭形秽,他不懂她到底“喜欢”他什么。
但哪怕是经历了今天这场剖白,在他将自己最无奈、最为人轻鄙的“假清高”一面暴露给她以后,纯熙依然对他充满爱慕与期待,她说:“我想有一天,你一定能站上属于你自己的舞台,唱符合你心境的歌曲。”
孔安看着她真诚的目光,一丝温暖的感触涌上心头,不是因为重新点燃了希望,而是为着这个为他奉上希望火种的人。
凌晨过后,纯熙渐渐有了困意,她靠在孔安的肩膀上睡去,梦里走进了一片空旷的沙地,偶遇了一丛开着鲜花的仙人掌,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,青翠的绿植亭亭直立,掌叶托着藏起了矜持、迎着日光敞开怀抱的花瓣,于夏日的微风中摇曳闪烁,渲染起天地相连的流光溢彩。
孔安看着纯熙安静的睡颜,他不知道她如何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安然入睡,短暂的疑惑过后,他惊讶地发现,在这个彻夜长明的夜晚,在这个充斥着嘈杂人声、乐声的密闭空间,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焦躁与不安——他明明最讨厌这种嘈杂。他抬起手臂搂住纯熙的身体,以便她睡得更安稳些,在这一刻,耳畔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被她眉目间的安宁过滤了,只留下她均匀的呼吸声在他的心底徘徊。
这又是另一种开端。睡梦里,纯熙轻轻扬起唇角,他终于愿意主动拥抱她,愿意向她吐露她未曾与他共度的岁月,尽管只是只字片角,也足以令她心安。她想走近他,走近一个难以接近的人,注定困难且无趣。但她依然受着内心的驱使,不愿停下走近他的脚步。
第二天,纯熙还是决定去那个八十公里以外的旅馆,等了一夜,他们都没刷出附近酒店的空余房间。为了避免再次“露宿街头”,只有早早地乘车去安顿今晚的住宿。
一夜的大雨过后,天空出现了几道彩虹,和着温暖的阳光洒下大地。
然而,昨夜未能安眠的两人都没有什么心情去享受这个美好的清晨。
纯熙虽然脖子酸痛,但也算是短短地睡了几个小时。她知道孔安没睡,便问道:“你不困吗?”
“困,但睡不着。”孔安说,这是他的常态,并不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夜晚。事实上,曾经在家里的时候,他也会经常出现这种状况。至于缘由,则太过久远、也太过复杂,他不想多说,也不想再去分析。
坐上大巴后,纯熙把耳机递给他,道:“听听音乐会好一点。”
他那天为寻戒指从车站折返得匆忙,除了手机和口袋里的证件什么也没带。昨天陪纯熙买手机时,也忘了买耳机这回事。
孔安接过耳机,收下了纯熙的好意。尽管这种方法可能对他效用不大。平时若有长途出行,他的确会在乘坐交通工具时听音乐,却也只是为了抵御人声嘈杂。但说起助眠的功效,音乐倒没能在他身上有太多的体现。甚至于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也无法伴随那些安静的轻音乐入睡,不知道是因为他听得太过认真,总会深陷于旋律所表达的情感,还是因为奇怪的大脑总会在音乐的刺激下产生许多多余的想象,总之,他在失眠的时候听音乐,往往会变得更兴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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